當(dāng)生命被壓縮，無論是體積上還是時間上，生命之光都會變得尤為燦爛。

我曾看過一部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，并對其中的一段印象頗深：一位士兵身受重傷，倒在即將被攻克的房子中，眼看殘暴的敵人就要破門而入??此時，他的生命被壓縮到只剩幾分鐘。他于是摘下頭盔，輕呼一口氣，靜靜拿起妻子的照片，并認真端詳了驚心的十幾秒，最后抽出一桿炭筆—那本是他平時畫速寫用的。士兵用它在照片的背后寫了句：“夜深了，親愛的。”隨后輕閉上雙眼，像是在努力忘記自己正身處沙場，只任愛人的形象充滿大腦??

有時，很殘忍的，我相信生命最美的光彩總在被壓縮時閃現(xiàn)。前兩日刮黃沙，我在家中掃除，偶然翻出一副已逝爺爺?shù)哪R，于是想起奶奶講述的一個故事：爺爺生前性格固執(zhí)、倔強，總因為父親在學(xué)校成績差發(fā)火，認為父親不聰明。后來他被診斷出患了晚期腸癌，在經(jīng)歷了兩次大手術(shù)后，人變得瘦了，卻和藹了許多，對他的兒子—我的父親也更加耐心了，并常常談些在當(dāng)時的父親聽來莫名其妙的話，像“要敢于承擔(dān)責(zé)任”、“別作讓自己后悔的決定”等。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同樣是被診斷出身患絕癥的父親說的：“當(dāng)你被診斷出患了絕癥，當(dāng)你的生命所剩無幾，你能做些什么？你要把自己本計劃用半生教授孩子的東西在幾年內(nèi)授完，然后不留遺憾地走。”

爺爺生前很少笑，少有的幾張笑臉都是映在汽車旁的—爺爺是當(dāng)時為數(shù)不多的迎賓車司機，每每坐上車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，對父親的態(tài)度也會變好—他經(jīng)常會把父親放在駕駛座上，自己坐在一側(cè)，靜看著自己的孩子擺弄方向盤的樣子，并在其中找尋自己的影子。即使是在生命最后的幾個月，爺爺也堅持開車工作，我想他一定是想在自己的心臟一天天衰弱之際感受汽車發(fā)動機的強勁。奶奶那會兒總哭著勸爺爺休息，爺爺也含著淚“乞求”奶奶給他生命最后的自由，直到父親的一句：“您還得考慮其他人的安全啊！”爺爺才愣了幾秒，低頭走進臥室，躺在了床上??直到現(xiàn)在，每每看到爺爺?shù)哪R，我還會流淚。我不敢想他在告別汽車生涯時愣的那幾秒里都想了些什么，但我知道若是自私地拋去一切責(zé)任，爺爺?shù)膬?nèi)心一定會吶喊：“就讓我死在路上吧。”說真的，如果時間可以倒流，我愿意買一輛頂級跑車，并親手把鑰匙交給爺爺，讓這位老人在壓縮的生命中感受人生濃縮的激情，哪怕只有一次。

人一死，他留下的物品就成了他的影子，成了他那被壓縮的生命的點滴。所以，我常拿著爺爺?shù)恼掌粽驹陉柵_上，想象他擺弄花草、喂食小鳥的景象；或者他是另一種姿態(tài)，像電影中的老牛仔、退伍軍官那樣，在我低迷、彷徨時給予我智慧的點撥、豁達的熏陶??想到這兒，再望望爺爺?shù)哪歉蹦R，我的淚水又止不住了。爺爺?shù)哪歉蹦R是一位外國友人臨別送給他的，從前還被父親拆過。爺爺死后，父親像發(fā)了瘋般，跑遍北京城大大小小的眼鏡店才修好。父親很珍視那副眼鏡，將其安放在書柜的最頂層—那是小時候的我夠不到的地方。而他也從未戴過那眼鏡，只是偶爾閑暇時會恭敬地站在它前邊，仔細地看著，似乎是為得到某種缺失后的補償。看父親堅定的眼神，就像在試著透過冰冷的深黑色墨鏡看爺爺曾經(jīng)深邃的眼睛。有時父親事業(yè)不順，也會望著墨鏡落淚。是啊，一個完整的人，在某個瞬間突然被壓縮成了一件件小物品，而這些親人遺留的小物件卻太小，太單薄了，難以承載活著的親人們厚重的思念，所以感情才會透過我們的眼睛溢出。

就在那被壓縮的生命中，我看到了人類愛和勇氣的精魂。那些不會被壓縮的生命的價值，代代相傳，生生不息。